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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抔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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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点前还有一章。

不惹是生非的四骑,在偌大一座大盏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于巨壑,根本激不起什么。

徐凤年跟张秀诚谈妥事宜后,很快就离开酒楼,青竹娘只在相送时说了一句话,说上次离别,他送给她一句话,这次她还给他。徐凤年笑着说收下了。

张秀诚回到雅间窗口望着四骑在街上远去,没有转身,女子正在缓缓收拾桌上的酒壶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致碟子,张秀诚好奇问道:“青竹娘,那句话是什么可以说吗”

青竹娘婉约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上次对我说好好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张秀诚感慨道:“这世道要乱了。”

青竹娘小声问道:“他到底是谁你要是不能说,就别说。”

张秀诚转过身,有些疑惑,“还真不能说,只是我跟他聊了那么多,青竹娘你没猜出来”

青竹娘脸颊微红,“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反正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都没能记住。”

张秀诚愣了一下,忍住笑意,“你就当他是徐朗好了,反正他真实身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闭上耳朵都没用。从他对待那婢女的细节中看得出来,不说是好人,但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青竹娘白了一眼这个总喜欢自嘲只会在故纸堆里降妖除魔的道士,轻声道:“他呀,坏着呢。”

张秀诚不明就里,也不乐意掺和这摊子事情,省得里外不是人。对了,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陆沉后,也不知哪个嘴上不积德的读书人说了句大损话,流传甚广,就是说“徐骁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张秀诚在蓟州扎根后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骂那位老凉王杀人太多,是闯入阳间的厉鬼。至于其它如“大将军走路,一高一低”,这个简单明了,是在暗讽徐骁是个瘸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曾经是用以笑话人屠驼背和他长子徐凤年纨绔无良,不过随着徐凤年的名声大振,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张秀诚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没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终的大将军了。收敛起这些无用思绪,张秀诚看了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该出城了,大当家那边还等

着自己的消息。张秀诚突然坐回位置,让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了杯酒,慢饮起来。

她则斜靠在窗口,安静望着那热闹喧嚣的异乡市井。

徐凤年四骑在过大盏城以北雁停关后,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就弃马而行,徒步翻山越岭,在樵猎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节和樊小钗都对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纪,悟性好不奇怪,但内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说不通了。他们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牧羊童余地龙,继承了王仙芝的半数衣钵。蓟州之行,六年凤总能精准找到徐凤年,传递来幽州战况。当一行四人沿着一条峡谷奔走在高处脊背上,徐凤年又一次骤然停下身形,抬臂撑起那只破云而坠的神俊海东青。糜奉节看见往常神情平淡的北凉王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余地龙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那双结实牛皮靴子倒提起来,倒掉那些硌脚的沙砾。

糜奉节忍不住开口问道:“葫芦口战事不利”

徐凤年摇头道:“枣马寨那边的第一场接触战,双方战损其实还在褚禄山和燕文鸾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谍报来看,有些战场之外的意外必须要重视起来了。杨元赞亲自领先锋军直扑卧弓城。自古以来,一辈子得有半辈子活在马背上的北方游牧民族,自然骑射娴熟,但大奉王朝开国初期仍是对草原势力保持着绝对优势,你们也许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坚固和精锐弓弩,奉军与草原骑兵的交战,依旧是可以打平手的。双方出现胜负颠倒,也就是这两百来年的事情,无数趟夹带私货牟取暴利的边关贸易,加上两百年无数次南下游掠的大掳而归,让北方草原拥有了相当规模的匠人和铁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给北莽带去了丰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潜移默化的战争观念。董卓私军重视步卒,重视攻城,重视辅兵,就是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

徐凤年蹲下身,抓起一抔黄土,轻轻攥在手心,说道:“北莽号称在东线一口气投入三十万大军,如果往前推个三四十年,我们身处中原春秋九国早期,一定会想当然以为所谓的三十万兵马,撑死了就是十来万战兵,就算再加上运输粮草的民夫和负责保养辎重器械的辅兵,也到不了三十万。这种未战之前先把自己胆子壮上一壮的陋习,徐骁可能不是第一个心生抵触之人,但徐骁绝对是抵触得最坚决最彻底的武将,从他攻打各大离阳藩镇割据势力开始,他有五千兵马就说五千。后来还闹出个天大笑话,刚打北汉那会儿,北汉前线将领一听谍报说是徐骁出征时带了两万,守城大将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规矩不过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万,这场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终那名北汉大将给徐骁擒获,斩头祭旗前还使劲大骂徐骁是个大骗子,徐骁气得一脚就踹掉那大将半口牙齿,回骂了一句,老子说两万就是两万,童叟无欺,这样的老实人你也有脸骂骗子”

余地龙原本在抓着两只靴子晃来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风在靴子里。听到这里,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师父讲说那些离他很远的一样东西,“战争”。

徐凤年握紧五指,感受着手心由黄土带来沁凉感,感慨道:“北莽凉州中线和流州西线不去说,幽州东线上的三十万,战兵可是多达二十余万,而且其余十万辅兵,其实也与战兵无异。北莽多骑少步,董卓定下规矩,此次出征作战,战兵在奔袭途中一律不许搭建帐篷,下马闭眼则睡,睁眼上马则战。之所以有十万辅兵,更多是为了针对葫芦口的堡寨体系而设,杨元赞对付枣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辅兵去攻城拔寨,这十万辅兵中的统兵将领,大多父辈都是春秋遗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岁的春秋遗民本身。而杨元赞的亲军和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这些主力骑军直接绕过寨堡,长驱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下,等到大军兵临城下,攻城器械运到之时,那么后方战线也差不多已经清扫干净,龙腰州负责粮草补给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安然南下。所以说这场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钗冷冷道:“如此说来,卧弓城以北的堡寨摆明了就是一个死字,为何幽州不干脆将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在葫芦口最北一字排开,不就将北莽大军拦在关外了吗还不用担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骑军缓缓蚕食。说到底,你们北凉为了那个雄甲天下的名头,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里”

糜奉节用看待白痴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娘们,老人那张干枯脸庞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当然这种笑容肯定跟善意无缘。这不是说糜奉节一下抓住了樊小钗言语中的漏洞,沉剑窟主的想法简单至极,在沙场上血水里泡过死人堆里躺过的北凉武将,尤其是用春秋战事证明过自己战争才华的老将燕文鸾之流,怎么会是沽名钓誉的傻瓜

徐凤年没有嘲笑樊小钗站着说话不腰疼,或是讥讽她的井底之蛙,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头点了点脚边峡谷,平静道:“葫芦口不是这里,我亲自走过塞外,大体上能想象得出葫芦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处依山建城,何处断塞筑隘,何地临水建堡,何地据险造燧,不但都有讲究,而且也都有种种复杂的变通。葫芦口,是北凉道地势最得天独厚也是唯一拥有天然纵深的防御重地,你说让堡寨士卒去死,其实是对的,一旦敌军寇大至,这些据险而守的将士,其险是不足以守活的,只能死守和守死。”

徐凤年握紧拳头,崖上风沙扑面,吹拂得他鬓角发丝缭乱,道:“北凉只告诉离阳葫芦口可以填下十五六万的北蛮子,中原人大多不愿意相信。若是说燕文鸾一开始就是要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的五万幽州守军,要他们全部战死在葫芦口”

语气始终平缓的徐凤年略作停顿后,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会假装没听见的。也许哦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该喝酒喝酒该赏雪赏雪该清谈清谈,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樊小钗咬着嘴唇,仍是倔强问道:“一人愿意死战,百人愿意,就算千人愿意,可幽州边军五万人,真愿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芦口爹娘给了他们两条腿,不会逃”

糜奉节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教训这个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娘们了,嗤笑道:“你这位旧北汉头等勋贵的遗脉,哪里能晓得北凉人是怎么想的。大将军入主北凉不过二十来年,军心犹在,何况北凉边境这么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当兵打仗,上阵杀敌,北凉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凉大马和弓弩凉刀,归根结底,是那股子气撑着你樊小钗懂吗”

徐凤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涩轻声道:“北凉一向对外宣称三十万铁骑,离阳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骁到底给我攒下多少家底,骑军步卒各有多少,边军和地方驻军各有多少。”

余地龙轻声问道:“师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凤年出现一抹恍惚失神,转过头后,笑脸温柔道:“你猜”

余地龙摇摇头。

徐凤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经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老了的老头子,就很喜欢说你猜两个字,徐凤年总报以白眼回一句踩你大爷啊,他就会笑眯眯回答对嘛,本来就是你爹。

徐凤年收起这一点点思绪,沉声道:“葫芦口幽州驻军愿意死守,有糜奉节你说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没有说出。北凉不足两百万户,受限于狭小地域,不管如何休养生息,人口始终不到千万。那么我问你们一个很简答的问题,区区两百万户,北凉军卒竟有数十万,哪家哪户不是有人身在军伍如果北凉边军覆灭,又有哪家哪户不需要身披缟素”

徐凤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壮几乎全在幽州本地军中,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所有驻军的背后,几乎咫尺距离,就是他们家乡他们多死一人,家人也许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说道:“主持幽州军务的燕文鸾,他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徐骁在世时,就有无数幽州官员大肆抨击,等我世袭罔替之后,黄裳在内所有赴凉士子,无一不强烈要求将这条规矩废除。”

糜奉节不知此事,倒是成为拂水房大谍子的樊小钗很清楚。

“幽州边军有铁律,不论何人,临阵后退者,一经查实,全家皆斩”

“燕文鸾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可以不当那个北凉步军统领,甚至可以把幽州边关军权交给别人,但是这条规矩,在他战死前,谁都不能改。我徐凤年,也不行”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眯起眼轻声呢喃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北凉。”

山风凌厉,徐凤年站在崖畔,跟三人离着有些远,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樊小钗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徐凤年微笑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来蓟州,这趟赶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觉端倪的糜奉节小心问道:“王爷是在试图重返武道巅峰”

徐凤年回答道:“山穷水复疑无路,而且就算脚下真的已经没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来一条。”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为胚。

大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笑看人间,怜悯世人。

武当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剑而立数百年。

圣庙内至圣、亚圣和诸多陪祭先贤,身死气犹在。

他轻轻默念道:“自在观观自在,无人在无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道门坐忘悟长生。佛家观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礼弘毅。

徐凤年闭上眼睛,伸出手摊开,任由大风吹散手心那抔黄沙。

当徐凤年最后赶至横水城,特意穿上一袭素洁儒衫的中年男子独自出城相迎,说一句话,相赠一物。

徐凤年策马离去时,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长揖作别。

“我于永徽七年离开江南,曾随身携带一袋家乡泥土,十四年后,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这只旧布袋,恳请我死后,北凉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时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遥祭卫敬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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